作者:沈东生
在天通痷路,在白墙红瓦的小平房里,李莺莺完成了书稿,给有关部门寄了出去,寄出后,李莺莺长长地松了口气,一口气松得异常的舒坦。
老古话讲:一好百好,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,李莺莺终于从被算计的阴霾里走了出来了。半年多了,李莺莺也已经习惯了挺着已经隆起的肚皮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那一天,肚皮里的胎儿有了第一次的胎动,不经意间,小生命给了李莺莺有力的一脚,李莺莺吓了一跳,一惊之余,感悟到了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、萌动,李莺莺的母爱猛地被惊醒了,来不及思索,容不得考虑,就从子宫深处奔涌而来,仿如突如其来绽放出来的一束烟花,措手不及的绚丽多彩,竟然是那么的美好,李莺莺感动了,感动自己竟然能孕育出一个生命,感动将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赋予一个生命的诞生。
小生命越来越不安分了,时常会猛地一个翻身,突如其来的一脚一拳,让李莺莺不断地惊喜,伊就抚摸着日益鼓起来的肚皮,和肚皮的小生命讲讲闲话:“小宝宝,阿是急煞了,想快点出来跟姆妈见门呀?”闲话一出口,自己觉得意外,又想到宝宝了,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体了,现在辰光想到宝宝,是不是有点亵渎宝宝?但李莺莺还是想给小生命起一个“宝宝”的名字,宝宝这辈子是忘不掉了,虽然只有想想而已。
李莺莺随肚皮越来越大,满身心愈发充满了慈爱,眼睛里看出去的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,育儿书让伊看得入迷。每天打开窗户,呼吸到的空气里能感觉出甜滋滋的咪道。吹过来的风也叫人神清气爽。每吃一顿饭,每喝一口水,也会多一份遐想,多一份寄托,因为都和小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连伊自家也没想到,竟然还会给小生命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衣裤,做着做着,还会询问自己,是欢喜男小囡,还是欢喜女小囡?小囡会长成啥样子?是好看呢?还是难看?李莺莺为此还时常默想得发呆,会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……最后,终究还是理不清头绪,伊只好笑了,笑着对自己说,让神灵去做主吧,于是,小衣服做成了一大堆,有男小囡的,也有女小囡的,有样式时髦的,也有普通居家的,一切都准备好了。
这段日子过得恬静舒适,充满想象……
太阳很好,从玻璃窗斜照进来,温煦的阳光会让人沉醉,李莺莺斜靠在藤椅里,手里捧着一本童话书,低声为肚子里的小生命念着:“呼成千上万片雪花漫天飞舞,像银色的蝴蝶,像洁白的花瓣,像轻盈的羽毛它们把整个大地装扮得如同一个粉雕玉砌的童话世界……”李莺莺念着,念着,念得得连自己也完全沉浸在了童话世界里了……
这时,有人敲门,李莺莺有点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,还不舍从童话世界里回来,依恋不舍地从藤椅里起身,轻轻地抚摸着肚皮,走去开门。
敲门声又响了,这次门敲门声变得急促起来,好像有点不耐烦的腔调。
李莺莺赶紧应着:“来了,来了。”紧赶了几步去开门。
门开了,立在门口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,面孔上没一点笑容,眉头紧锁,显然嫌鄙李莺莺开门慢了:“在干什么呢?”操着北方口音的上海闲话。
李莺莺稍稍一愣,随即柔声地问:“有事体?”
陌生女人:“你是李莺莺?”
李莺莺:“是的。”
陌生女人:“有人反映,又经过核实,你在计划外生育,是违反政策的,择日到“办事处”说明情况。带好钱,要罚款。”
李莺莺愣住了:“凭啥?”
陌生女人:“凭啥?凭你犯法了。”说着递过一张纸,讲:“这是通知送达书,你签个字。
李莺莺喘气声变粗了:“我犯法了?”说着,血液顿时朝头顶涌了上来,过往的遭遇,所有的痛苦都浮现在了眼前,伊不明白,所有加害于伊,给伊造成痛苦的人没人去追责,他们都活得好好的,他们依旧嘻嘻哈哈,依旧花天酒地,而伊这个受害者,却要受到追责,世事太不公道了。伊几乎愤怒了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握着那张送达书的手不能自己地颤抖着,李莺莺几乎失控了,失控地把“送达书”撕得粉碎,撒向天空,然后转身,“呯”的一声,关上了大门。
门被又被拍得震天响,李莺莺就像没有听到一样。
李莺莺的心情依旧没法平复,但伊还是不忘童话书,伊从台子上拿起童话书,此刻,李莺莺作为一个母亲最想做的一桩事体,就是心心念念依旧要为肚皮的孩子念童话书。
然而,李莺莺哪能也没有想到,在坐往藤椅的辰光,出事体了,出了大事体,李莺莺一屁股坐空了,重重地掼到了地上。伊想爬起来,挣扎了一下,又倒下了……
生活常常就是不尽人意。就在看似风平浪静、舒适恬淡的日子,却在平静之下,在看不见的地方,常有险情在孕育、有恶浪在涌动,险情和恶浪随时都会把美好淹没,朝李莺莺扑将过来,要把伊活活生生地吞没。
连天气也骤然变得险恶起来,白天还阳光明媚,转眼就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
李莺莺从跌倒的昏沌中清醒过来,突然感到腹部作痛起来,李莺莺一哆嗦,常识告诉伊,小生命就要提前到来了,李莺莺努力地爬起来,提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,跌跌撞撞地出门了,伊要去医院,伊要去迎接小生命的诞生。
弄堂幽深,路灯昏暗,闪电雷鸣在黑夜里盘旋,风卷着豆大的雨珠,疯狂地砸向地面,撞向墙壁,噼噼啪啪地轰响着,路面积水了……
李莺莺独自一人,撑着雨伞,顶着狂风,冒着暴雨,蹚着积水,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弄堂里,鞋子里早已灌满了水,手里的雨伞,在狂风的肆虐下,翻成了漏斗,衣服瞬间就湿透了,而弄堂变得好长好长,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,这时,肚子又一阵疼痛起来……
正在茫然无措的辰光,奇迹出现了,在走出弄堂口的一刹那,李莺莺看见了一辆三轮车远远地过来,李莺莺像看到了救星,忍着肚子越来越剧烈的疼痛,冲向路中心,迎向了三轮车,没有惧怕,不愿停顿,要拦住三轮车。
三轮车夫看见有人挡道,赶紧猛地刹车,雨水的湿滑,强大的惯性使三轮车根本无法停住,仍然一直不停地朝前冲过去,眼看就要撞上了李莺莺。三轮车夫惊叫起来,一手把紧龙头,一手死死地拽住刹车柄,倾身,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向刹车柄,三轮车发出了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刹车声,车轮在几乎已经碰到了李莺莺的时候,终于停住了,车夫惊魂未定就吼叫了起来:“作死啊!”吼叫声惊心动魄。
浑身湿透,下腹剧烈疼痛的李莺莺,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危险几乎要断送了他们母子俩。只看见三轮车停在了眼门前,就像救星降临了,急迫地讲:“师傅,去医院。”
三轮车夫手一挥,讲:“不去了,收工了。”说着就扭转车龙头,要绕开李莺莺。车夫,刚刚在静安寺,冒着狂风暴雨送完最后一个客人,准备回家了,伊到现在还没吃晚饭。
李莺莺闻声,看见三轮车要走,一下子扑到车前,一把抓住车龙头。
车夫只好又一把刹住三轮车:“怒吼着:“不要命啦!”
李莺莺哀求着讲:“师傅求求你了,别走,求求你了。”
车夫又吼着:“松手!侬没有看见我都成落汤鸡了,我还没吃饭呢。”
李莺莺哪能肯放走唯一的救命稻草,整个人几乎都扑倒在了车龙头上,死死地抓住车龙头。
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,僵持着
李莺莺央求着讲:“帮帮我,我就要生孩子了。”
这时,车夫才看清,眼门前这个浑身淋成落汤鸡的女人正挺着硕大的肚皮,正用哀求的眼神盯着自己,话语悲切,情同绝望。车夫心软了,同情了,说话的声音也缓和了,迟疑了一下,讲:“上车吧。”
然而,李莺莺一听车夫同意出车了,劲一松,顿感浑身无力,想转身,却迈不开步,腿一软,就瘫了下去,跌倒在了地泥浆水中。
车夫吓了一跳,跳下三轮车,喊着:“哪能啦,哪能啦?”
李莺莺双手撑地,保护着肚皮,挣扎着,想站立起来,人如同骨头架子都散开一般的绵软,站立不住,佝偻着腰,起不了身,迈不开腿,半抬起手伸向车夫,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车夫,讲:“帮帮我。
车夫犹豫了一下,刚想伸手去扶李莺莺。一道闪电劈开夜空,惊天的霹雳声劈头盖脸地炸响,惊恐中李莺莺又跌倒了,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又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,钻心揪肺。
车夫扑了过去,连抱带拖地把李莺莺拉起来,送上了三轮车。
李莺莺软软地斜靠在坐椅上,喃喃地讲:“去医院。”
车夫动情了,眼圈有点发热,一边脱下雨衣,盖到李莺莺身上,一边说:“我知道,去产院,我老婆就在产院做护工。”说着放下车帘,掖牢,跳上三轮车,朝产院飞驰而去。
暴雨拼命砸着车棚,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。风掀动起车帘,翻卷着飞舞着,呼啦呼啦呼地吼叫着。雨水如注,钻进车帘的缝隙,浇淋着李莺莺,李莺莺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,不停地战栗着,一阵阵的剧痛,使李莺莺痛苦地呻吟着……
三轮车终于停在了产院门口,车夫掀开车帘,只见李莺莺已经半昏状态,情急中,一把抱起李莺莺朝医院飞奔过去……
走廊里,车夫让李莺莺在了候诊室的长凳上坐下,赶紧去找做护工的老婆。
车夫老婆匆匆赶来了,看见被剧痛和风雨折磨得脸色惨白,浑身战栗的李莺莺,同情地说:“姑娘,不怕,进了病房就好了。快,把准生证给我,我帮你去办手续,”
李莺莺摇了摇头。
车夫老婆又说:“那么结婚证。”
李莺莺又摇了摇头。
车夫老婆失望地再问:“侬老公呢?”
李莺莺依旧摇摇头。车夫老婆明白了,心里嘀咕起来,今晚碰到难题了。嘴巴里嘟囔着:“又是一个寻开心的小姑娘。”一边又吩咐老公:“让伊睏下来,睏下来。”一边疾跑而去。嘴巴里还不忘记嘟囔着:“啥证据也没有,麻烦大了,只好碰碰运道了。”
车夫老婆运道不好,伊碰壁了,回来了。没有证件是进不了医院的,这是铁的规定。那个年代,婚外情,等同罪犯,罪犯哪能好进医院?
李莺莺的疼痛更是一阵紧似一阵,突然感觉到一屡热乎乎的水顺腿而下,是血水,一股殷红的血水从裤脚管里流了出来,孩子眼看要生了……李莺莺绝望了,眼圈红了,眼睛里蓄满了眼泪水,在惨白的门孔上一串串地滚落下来……
车夫老婆呆呆地站立在李莺莺的门前头,一副六神无主的腔调。伊已经尽力,也无能为力了。
车夫朝老婆低声吼着:“再去想想办法,要出人性命了。”
车夫老婆手足无措,赶紧又跑开了,奔过去,求了医生,求护士,进了挂号间,又跑到诊疗室,结果还是一无所获,车夫老婆又回到了李莺莺的身边,一副无可奈何的腔调,对丈夫说:“回家去吧。”
车夫大惊失色,说:“现在哪能好回去?性命攸关的事体呀。”
李莺莺彻底绝望了,只会无力地呢喃着:“别丢下我,救救我的孩子。”
车夫老婆对老公说:“只有一个办法,回去寻接生婆。”
车夫眼门前一亮,恍然大悟,讲;“对呀,回去寻接生婆。”
老早点,老弄堂里的穷人家的女人生小囡,从来不去医院,一到快要临盆的辰光,老公就会用红纸头包几块洋钿,去请接生婆。接生婆就会带一把剪刀,一刀草纸,晃晃悠悠地来了,吩咐烧一壶开水,剪刀悬挂在炉子上烧着消毒,帮孕妇把裤子退到膝盖,两手一掰,叉开孕妇的双腿,一条清爽床单往上一盖,屁股下头垫满草纸,然后一面轻轻按摩着孕妇的肚皮,一面吩咐孕妇:“呼气,吸气,呼气,吸气,摒牢……”不多一歇,小囡一出来了,接生婆用消过毒的剪刀剪断脐带,一把捏牢小囡的两只小脚,倒拎起来,朝小屁股上“噼啪”一拍,小囡“哇”的一下哭出声来,用温水揩洗清爽,小被头一包送到姆妈手里。姆妈就会虚弱的笑着,谢过。接生婆径自去打开碗橱门,端出主人家早就准备好的,或“白斩鸡”,或“葱烤鲫鱼”,或“竹笋烤肉”,外加一瓶黄酒,笃悠悠地喝起了小老酒……
老早点,穷人家生小囡就是这副腔调。小囡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家屋里的老房子,从今往后就长在了老房子里,老在了老房子里,一辈子不会离开老房子,老法头里的讲法,就叫“老土地”……
这一切,对李莺莺来讲,毕竟听也没有听见过。一听要寻“接生婆”,就吓煞了。连忙问:“接生婆?来事伐?”
车夫讲:“医院进不去,总不能把屁眼塞牢,让一泡污憋死了。”说着又是拉又是拖,扶李莺莺站立了起来,朝老婆讲:“性命攸关的事体,救命要紧,快点,一道扶一把,马上走。”车夫老婆也不顾自家还在上班,赶忙从另一边架起李莺莺的胳膊,夫妻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李莺莺离开了医院。
三轮车夫踏着三轮车顶着风冒着雨,艰难地行进着。
后头,车厢里,车夫老婆一边用身体护牢李莺莺,为伊挡牢飘进来的雨水。一边嘴巴里还是熬不牢地叨叨着:“侬看看,侬看看,图一时开心,吃苦头了伐!要长点记性,从今往后勿要再做寻开心的事体了。”
疼痛使李莺莺顾不得车夫老婆嘀咕点啥,依偎在车夫老婆的怀里,呻吟着,盼望着快点寻到救命的地方。
风依旧在呼啸,雨也依旧在肆虐,三轮车摇摇晃晃,颠颠簸簸,穿行在漆黑一团的雨夜里。突然,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三轮车里传出,划破了夜空,震碎了夜色,一个小生命在三轮车里诞生了。
风慢慢小了,雨渐渐停了,三轮车像一叶小舟,游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,三轮车的链条,在行进中,叽咕叽咕地低吟着,清晰可闻,像是轻轻的吟唱,有点悲凉,又有点欣喜……
车厢里,车夫老婆从踏板上抱起赤裸的小生命,用嘴巴要断了脐带,脱下自己的衣服,包好了孩子,交到李莺莺的手里。眼睛里竟含起泪花。
李莺莺做母亲了。李莺莺用颤抖的手接过孩子,呢喃似地说:“囡囡,谢谢救命恩人,谢谢三轮车,侬是三轮车上生的,侬的名字就叫车生。”说着把孩子紧紧地抱进了怀里,用面孔柔情地依偎着孩子,心里奔涌起了一股暖流,是母爱,李莺莺懂了,懂得了“母亲”就是付出,“母亲”就是意味着“磨难”。
(未完待续)